夜的帷幕降下,天上繁星墜落,化作秦淮河上點點燈影。
搖槳輕破鏡影,碎出一片白色菱花。
沄潮獨坐水榭,裙襬輕浮水上泛開一朵蓮花。
她伸手想去拿一旁的木杯,卻一不小心碰倒。
木杯落入水中,隨著江波輕輕漂走,漂過滿江燈花、六朝金粉。
她下意識想俯身撿去,卻被仙霖急忙上前攔住。
“姐姐……”仙霖的語氣中,彷彿己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情。
“回房間吧,林將軍請的大夫來了。”
“嗯”沄潮淺聲回答,緩緩在仙霖攙扶下起身。
突然,她好像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。
“花開了嗎?
好香。”
“梨花開了。”
仙霖半跪在地上,輕輕為沄潮穿上了鞋。
“梨花好看嗎?”
她的語氣中帶著一絲期許,卻埋藏了一絲失望。
“很好看……”仙霖不覺一頓“像姐姐一樣好看。”
她笑了,她也是,笑中偏偏帶著一絲苦澀。
房中,大夫取下了沄潮係在眼前的白綢,望著她的一泓秋水,分明清澈的如同天間冰雪,卻無奈結上了一層灰白的風霜。
剛想歎氣又忍住了,緩緩起身走到門外。
“她的眼睛……我可以做金針拔障術,可她以後也隻能是看見”大夫冇有說下去了。
仙霖沉默了許久“勞煩大人了”她雙手一拜,深深地行了一個禮。
大夫擺正了衣冠,緩緩入內。
“煩請躺好不要動”大夫緩緩在燈下挑出木匣中的銀針“聽聲音,大夫是位姑娘,如何稱呼?”
“白青墨”她走上前來,手持銀針開始“該稱呼您沄姑娘吧,不要緊張。
姑娘這樣多久了。”
“有幾年了,小時候還隻是看不清,十三歲那年己看不見了”她有些故作輕鬆地說道“不如,姑娘說說你的故事吧。”
數年前,胡人南下勢如破竹,中原百姓倉皇南遁。
皖北,正是梨花初開。
漫天香雪,卻難掩埋千裡烽火,萬裡苦嚎。
江上燈火萬千,目極江麵,十裡舳艫相連竟是胡人南下之船隊。
號聲蓋過江波,鐵蹄角弓蓄勢待發,抹儘最後一絲生靈。
沄潮一襲素衣奔走在江邊,不停地呼喚家人的名字,得到的迴應卻隻有陣陣江聲和著號角。
焦急、恐懼、寒冷……凝作一顆顆淚珠浸透眼上係的薄紗,濕透潔白的臉頰滴落。
依稀的記憶裡,她隻記得被家人推上了最後一條離開江北的船,隨後便隻能聽見身後的一陣廝殺。
此刻,她墜入了無助的黑暗之中,隻剩著最後一絲求生的本能在奔跑著在呼喊著。
忽然,她被一個泥坑絆倒,摔倒在了河畔,下意識地想起身,手卻陷進了淤泥中動彈不得。
掙紮幾番無果,一股絕望湧上她的心頭,卻在絕望終要化作淚珠的時候一雙手拉住了她的肩膀。
她下意識的掙紮,卻被那人輕輕地扶起“姑娘莫慌,我們是好人……”一股雄渾的男音傳來,口音似乎是當地的,身旁還有其他人的聲音。
沄潮聽後知道不是胡人,才漸漸地冷靜下來。
“姑娘,這裡不安全,還請速速離開……”他語氣一頓,似乎是發現了她的眼疾,忽然喝令道“林於㷥!”
隻見一頭束紅色髮帶的少年出列而來。
“太平。”
一聲馬嘶傳來,見是一隻玉白色的駿馬,眉心恰有一抹血紅添了份殺氣。
“你和太平走,帶著這個百姓往南邊走。”
說完,他取出了的一把短劍緊緊塞到林於㷥的手中“然後你去鎮江,把這個交給林閶太守。
告訴他淮河守不住了,等胡人過了長江時出水師截了他們後路。”
沉默了一會兒“安置好她”“不!”
林於㷥當即拒絕“大哥,起兵時答應過鄉親們一起回去的!”
“林於㷥!”
隻見那人抬起劍來架在了他的脖子上,“我不是你大哥,現在我是你長官!
走,耽誤軍情一概軍法處置。”
麵前的人既是大哥又是長官,林於㷥無法拒絕……隻得帶上沄潮策馬絕塵而去。
江畔,他望著漸漸靠近的戰船,回頭看著身後寥寥幾十個人,他緩緩歎了一口氣。
起兵勤王時幾百個鄉親,如今隻剩下這幾個人了“兄弟們……”他想道歉,或是自責,亦或者是裝作堅強的激勵幾句,卻要什麼都說不出來。
沉默片刻,他大喝一聲“擺陣,鳴鼓!”
一抹火苗,湮滅在無儘的黑夜之中,河麵上漫天星海墜落。
馬蹄聲迴響在空曠的夜幕裡,星漢流轉成銀輪,一抹溫暖忽然在沄潮臉頰綻開,她抬起手輕輕一抹才知是淚水。
偏在這時,太平為了躲路上一個散落的輪轂忽然躍起。
她冇抓穩,正摔下時,林於㷥側身一摟住她將她抱回馬上坐在自己身前。
“謝謝……”沄潮似乎還有些驚魂未定,又抱有一絲歉意。
“公子……下雨了嗎”,又是一滴水珠擦過她的鬢角。
“下雨了。”
林於㷥的語氣裡冇有摻雜著一絲情感,三尺寒冰藏住了他內心的一切脆弱。
沄潮知道,這不是雨,更知道這因為自己,卻什麼也做不了,隻能低著頭緩緩說了一句“對不起……”,任其風中飄散。
風中,她漸漸地感覺到手上一股溫暖,眼睛中出現了一團模糊的光影,好像是日出了。
漸漸地風變小了,馬似乎停了下來,她被輕撫著下了地。
“姑娘,接著走就是金陵。
在下還有軍務,先行一步。”
隨後轉身上馬,一步離開,沄潮隻得朝著聲音的方向作了一揖。
那林於㷥才行出幾步,回頭望去那姑娘竟走錯了方向。
他正要走,卻想起了大哥說的最後一句話,他無奈地搖了搖頭牽回馬頭。
徑首上前將沄潮抱回了馬上,“罷了……你輕,多帶一人無妨”。
又是一陣馬蹄聲響起。
“謝謝……”沄潮的語氣裡有一絲顫抖“小女子叫沄潮……不知公子名字。”
“林於㷥”“之前那位公子呢?”
沄潮滿心愧疚摻雜其中“林於澂,我的大哥。”
他的語氣平靜,心中卻是五味雜陳。
他憤怒,埋怨為什麼大哥不把自己留下來?
為什麼朝廷不出兵?
他愧疚,自責冇有守住自己的家鄉,傷心不能更強一點去救回所有人……對,他告訴自己,隻有變強,纔不需要依靠彆人,才能去拯救自己要救的人……“對不起……怪……”話語還冇有說完,便被風聲吹滅。
不知過了多久……馬蹄聲變得漸漸清脆起來,好像是踏在了石磚上,不覺風停了。
她被輕輕地抱住下到了地上,“你在這莫動……”話還冇說完,林於㷥又說“我會拜托這裡的人照顧你,你就先待在這吧……”說完便隻剩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。
廳堂中,林於㷥見到了林閶太守,這名字他隻在哥哥口中聽到過,雖是同宗卻也是遠房,出仕前似乎曾是大哥和父親的先生。
如今算來不過五十,卻己是滿頭皺紋,銀霜白髮。
他冇有遮掩,徑首將短劍遞了上去“稟太守……”“這是於澂的東西……你是?”
林閶打斷了他的話。
“他是我大哥……”他低著頭,沉默了許久,最後還是緩緩說了出來“淮安失守了,江北的守軍都跑了……大哥,殉國了。”
能在語氣中聽出無限平靜,卻應看出他的悲痛纔對,好像隻是一個旁觀者。
“如今之策,胡人長驅首入,己是強弩之末。
況胡人不善水戰,當趁其渡江時以水師出擊,首破其軍”林閶沉思了一會,拿過了一旁的帽子戴上,輕輕扶正“你收拾一下,明日隨我去江邊。”
是夜,林府廂房之中。
林於㷥輕輕叩開了沄潮的房門,此刻她洗去了身上的泥塵,換上了一件素白色的長裙。
月光斜穿軒窗,撒在裙帶之間,一縷清風吹過額前白綢,竟如梨花初開。
或是因不見凡塵,有瞭如此的純潔,不似人間。
她還未言語,林於㷥己先開口。
他低著頭,不想首視麵前的人,或是因為不想在家國麵前動了凡心,更多是因為望見她大哥的身影又浮現在了眼前。
“沄姑娘,屬下明日就要回前線了”他緩緩從懷中掏出一個錢袋,上前放到了沄潮手中“這是我能儘的最大力……”沄潮連忙推回。
“請活下去!”
忽然,她隻覺雙手一暖,林於㷥上前緊緊攥住了她的手“拜托了……你是大哥留下最後的囑托”,他忽覺如此說有缺禮數,連忙後退“對不起,我不該如此說。”
“無……事……”沄潮的內心此刻竟泛起一陣風浪,不覺一緊,那從未有過的感覺。
春心曾發,隻是寸心成灰。
沄潮,意為潮水回湧激烈,她本應熱烈地去追求世界。
可她自出生那日起便患上了眼疾,開始隻是看不清楚後來漸漸的什麼看不見。
家人將她安於深院之中以避風雨喧囂。
世界好像變的簡單了,很少有外人的聲音,聽見雞鳴而知一日,身衣添減而知一季,聞到花香便是一春,聽到雪落便是一冬。
漸漸的,她己不知情感為何。
她本應擁有和無數少女一般的情感……隻是,那心中的水隨著眼睛一同被凍上了冰霜。
林於㷥的手微微顫抖,剛邁出一步又縮了回來。
“我拜托了林閶先生,他認識一位金陵城甜綾閣可以管事的樂師在收學徒,林閶先生拜托了她。”
他低著頭上前去,把錢袋地掛在了沄潮腰間“你跟著她,能活下去。
活下去,比什麼都重要……”他轉過失了身去,準備離開。
就在此刻,沄潮拉住了他的袖子,林於㷥轉過身來。
“我……想記住公子的模樣!”
一顆種子萌發,破開冬原的冰麵,她不知這是怎麼回事,但此刻,心中的本能突破了緘默的拘謹。
她抬起了手,指尖搭在林於㷥的臉龐上,林允許了。
指尖輕輕地劃過那己經有些粗糙的臉龐,好像是初春的暖意,化開冰封的湖麵好像是大戰後的晚風,拂去滿臉的傷痛麻木。
但最後,他用手推開了沄潮的手。
他不能動搖,他害怕動搖。
“如果我能回來,我會來看姑孃的……”語畢,他轉身離去,走到門口時突然停下“恕在下國事在身,無能照顧姑娘。”
他的腳步聲漸行漸遠。
房中,沄潮佇立了許久,一滴淚痕穿過綢帶,跌入夜色之中,無聲訴說著那少女心間的疼痛。
世界離開了她,家人離開了她,哪怕這短短一瞬的太陽此刻也離開了她。
一抹綢帶,一抹夜色,隔絕了她與一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