黎明,遠遠的號角聲將甘以羅驚醒,翻身坐起,身邊已空。連她自己都不知道,昨夜是何時睡去。
“公主!”房門,傳來一陣輕輕的嗶剝聲,一個聲音在外低聲回道,“主人命小人服侍公主!”
甘以羅回目四望,昨夜所穿囚衣的碎片,仍然擲於床尾,室內,竟然冇有蔽體之物。微微咬唇,隻得道,“進來罷!”雙手將大被舉起,緊緊裹上**的身體。雖說,知曉府中奴仆都是閹人,卻也難以忍受他們對她身體的注視。
房門開啟,昨日所見少年躬身而入,雙手捧著囚服,慢慢行至床邊,卻不敢抬頭。
“放下罷!”甘以羅淡命。
“是!”少年忙應,將囚衣放在床沿,垂手急急退後。
甘以羅見他不去,微微蹙眉,冷聲道,“你出去罷,本宮無需服侍!”少年身子一顫,卻隻是低應一聲,躬身退出。由始至終,竟然不敢向甘以羅望去一眼。
甘以羅將囚衣套上,見室內已備下洗涮之物,便自行潔麵清洗。正自尋思是否出門,便聞門外端木讚問道,“公主起了麼?”方纔少年低聲回了一句,端木讚不悅的聲音喝道,“本王命你服侍,你不曾聽到?”
甘以羅聽他語氣不善,不由轉身奔去,一把將門打開。見那少年跪伏於地,簌簌發抖,不由皺眉道,“是本宮不令他服侍!”淡漠眸光,竟不向端木讚瞧上一眼,徑自返身轉回。
端木讚挑眉,唇角不覺上揚,向少年喝道,“還不快滾?”見那少年連連磕頭,起身退去,才轉身隨入屋中。但見甘以羅正浸濕布帕細細擦拭長髮,不由笑道,“公主快著些罷,若是晚了,怕是見不到你麾下將士最後一眼!”
甘以羅心頭一震,驟然回頭,向端木讚狠狠瞪視,顫聲道,“你……你說什麼?什麼最……最後一眼?”
端木讚見她情急,隻是淡淡一笑,雙臂環胸,悠然笑道,“今日另八族兵士啟程回返領地,自然是帶著各自的奴隸同去,此後,公主再要見到,怕是難嘍!”
甘以羅心頭驟然一緊,張了張唇,卻發不出一語,心底已是一片酸澀。
端木讚本來想引她向自己求告,此時見她這樣神情,心中驀然一疼。上前將她手中布帕取走,柔聲道,“各部仍在候命,你隨我去罷!”牽著她手,向外行去。
甘以羅心頭一片茫然,直至被帶上高台,一眼望見跪在台下的南紹將士,方恍然回神。心中悲痛莫明,珠淚滾滾而下,揮手擺脫端木讚牽引,飛步奔向台邊。
端木讚一驚,拔步追去,卻見她並不躍下,隻是雙膝跪倒,失聲痛哭道,“南紹將士,是甘以羅對不住大夥兒,是甘以羅的錯……”哭聲撕心裂肺,帶著說不儘的愧疚和傷痛。
“公主!”
“公主!”
……
台下南紹將士一陣紛亂,迴應聲四起,數月來所受屈辱折磨湧上心頭,儘皆悲切之聲。
端木讚腳步一頓,默默注視著台邊那嬌弱的身影,心頭,亦是掠過一陣酸楚。他錯了嗎?令這許多人埋骨黃沙,許多人背井離鄉……而,這一切,他是為了北戎的強大,北戎的富強,他錯了嗎?
仰起頭,眸光,向北戎將士掃去。南紹將士的喧嘩,並未引來皮鞭的抽打,北戎兵士隻默默而立,神情,卻是一如往常的淡漠,一切於他們早已習以為常。
不,他冇錯,如果不是這些征戰,這些北戎兵士,仍然是食不裹腹,仍然是衣不蔽體,仍在大漠中苦苦求生。是他,他帶著他們掠來無數的牛羊奴隸,開辟了一個又一個綠洲,令他們有了自己的家園……
他冇錯!
微微闔目,深深吸了口氣,不再望向台邊哭泣的女子,大聲喝道,“各族北戎將士,與南紹一戰,皆為眾將士之功,我端木讚,敬大夥兒一碗!”右手一伸,接過葛瞻圖遞上的酒碗,一仰而儘。
台下北戎將士應聲大呼道,“多謝王,祝王千歲千歲千千歲!”呼聲震天,將南紹將士的哭聲儘皆壓下。
端木讚手臂一揮,朗聲道,“今日各族迴歸領地,來年再行聽命!啟程!”雄厚沉穩的聲音,聲拔數裡,竟然蓋過了北戎將士的呼聲。
一聲令下,北戎眾將士齊聲應命,皮鞭聲,呼喝聲再起,驅趕南紹將士,分隊向洲外行去。
甘以羅心碎神傷,爬起身,向台下撲去,卻被端木讚一把拉住。甘以羅奮力掙紮,卻擺之不脫,驚痛之下,嘶聲呼道,“南紹將士,好好活著,隻要我甘以羅不死,必不相棄!”
呼聲,在林間迴盪,久久不去……
最後一隊人馬,也轉過大道,失去蹤影。甘以羅隻覺身體綿軟,慢慢滑倒,跌坐檯上。淚水,仍然不斷落下,卻已無法出聲。雙眸,仍然望向眾將士離去的大路,心,一陣陣揪的生疼。
此一去,又是黃沙漫漫,有多少人,會倒在風沙之中?又有多少人,會葬身禿鷲之腹?她不知道,雖然信誓旦旦,但她卻不知道,如何能夠不棄?與北戎求和嗎?敗軍之將,便是求和,也隻會得來更大的羞辱罷?又以何物,換兩萬將士回返家鄉?
三個月來,從來不曾有此一刻,她是這般憔悴柔弱,嬌小的身子跪伏台上,一手緊緊壓著胸口,放聲哭泣。那身影,如此的孤寂,如此的絕望。
端木讚的心,掠過一絲酸楚,緩緩上前,將她抱起。如果可以,他願意放掉他們,放掉那兩萬奴隸,令他們返鄉……為的,隻是她的展顏一笑!
“公主,莫要多想罷!”輕輕歎息,抱著她向台下去。雖然是生離,總強過死彆,慢慢的,她會淡忘罷。
“端木讚!”懷中人驟然抬頭,滿布血絲的雙眸,狠狠向他瞪視,“我的將軍,我的謀臣呢?”他的勸解,令她怒火中燒,竟然一時忘卻悲痛。腦中驟然的清明,令她閃過一念。
雖說爭戰所俘皆歸兵士,但,軍中大將、謀士、皇親,總不會如尋常兵士一般,拋入黃沙中,充做苦役罷?那些人,可是他們與南紹談和的籌碼!
端木讚萬不料處於悲痛的她突然有此一問,微微一怔,垂目而望。
“帶我去!”冇有哀求,不容商議,卻是低聲喝令,“端木讚,帶本宮去見我的眾臣!”
“好!”不自覺的,端木讚輕輕點頭。
是……見到了她的傷心絕望,不忍再拒絕罷?端木讚輕輕歎了口氣,抱她上馬,或,也該令她見見他們了。見了他們,是不是,她更容易順服?
緊靠山壁,一半陷入泥土的地牢,有著一股撲鼻的黴味兒。甘以羅緊咬了咬唇,緊緊隨在端木讚身後,沿著甬道向前走去。心,又是一陣一陣的抽痛,她的將軍,她的謀臣,就被囚在這樣的地方?
甚至,包括她的駙馬,那個俊秀文弱的少年,伍伯玉?
“到了!”端木讚沉厚的聲音,喚她回神。抬起頭,但見道道牢門之後,石壁上,鐵鏈縱橫,拘鎖著她馳騁疆場的將軍,安邦定國的文臣。
“南將軍,越將軍……”甘以羅大呼,疾步撲上,雙手攀上木欄,狠命搖晃,大聲喚道,“柳大人,是我,是甘以羅啊!”淚水,再次落下。
三個月來,她從未在人群中尋到他們,短短三個月,恍如隔世,如今,見著了,他們破碎的衣衫,憔悴的形容,令她如此心痛。
“公主……”牆角邊,一個疲憊的身形微動,緩緩轉過頭來,“是公主?”微啞的聲音,帶著一絲驚喜。血跡斑斑的身體力掙,卻擺不脫手足的桎梏。
“步將軍!”甘以羅急喚,沿著木欄,向那方挪動,“步將軍,你……你受傷了?”顫聲詢問,淚珠又再滾滾而落。抬袖狠狠拭去,轉過身,噴火的眸子,燃著滿滿的仇恨,狠狠向端木讚瞪視,冷聲道,“端木讚,到了此地,地牢關鎖,你還怕他們逃了不成?”
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睛?血絲滿布,燃燒著怒火,滿含著仇恨,彷彿要將他生吞活剝一樣……端木讚的心,有片刻的顫抖,“我……”低聲出口,卻無法成句。
暗暗咬牙,壓下心頭的不適,大聲喚道,“來人!”轉過身,望向奔來的兩名兵士,命道,“將這乾人的刑具撤去!”兵士微怔,在端木讚狠厲的目光下,忙連聲應命,大聲將令傳下。
牢門開啟,兵士剛要踏入,甘以羅嬌小的身軀疾閃,一肘將他撞開,搶先奔入牢門,一手扶上將軍步回的手臂,喚道,“步將軍!”
“公主……”步回低喚,伴出一陣輕咳。
“還不快將他鐐銬撤去?”甘以羅霍然回頭,向兵士怒喝。
兵士嚇了一跳,回頭望向端木讚,見他輕輕點頭,忙上前將步回手足鐐銬撤去,躬身退出。
甘以羅扶著步回坐倒,急切的檢視他的傷勢,問道,“步將軍,你……你傷的怎樣?可……可有大礙麼?”抖顫的聲音,含著滿滿的焦灼。
“公主,你……還好罷?”步回唇角輕勾,強扯出一個微笑,低聲道,“末將無事,皮肉傷罷了!”洞悉一切的眸子,向端木讚橫去一眼,淡道,“公主,實不必為了臣等乞求這些畜牲!”
“本宮知道!”甘以羅輕輕點頭,回過頭來,但見此牢**關著三人,另二人一為部將越鳴,一為謀士杜鶴。
“步將軍,越將軍,杜大人!”一一喚過,勉強平穩的聲音,清清楚楚說道,“不管到了何時,我甘以羅不會投降,望諸位大人與本宮一樣,莫要令南紹國體受辱!”
三人聞言,均默默點頭。步回冷聲道,“公主放心,末將縱死,也不向北戎狗屈膝!”
端木讚聞她君臣對話,竟將自己視如死人一般,毫不避忌,不由微微苦笑。
甘以羅起身,一步步退出牢房,向兩側牢門掃去一眼,大聲道,“南紹各位將軍、各位大人聽了,我甘以羅誓死不降,望各位大人不棄,同仇敵愾,對抗北戎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