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景勻看著父親,“父親可否與我細細說說我們到底是因何獲罪?”
“哎,其實哪有什麼罪啊!”夏恒誌再度發出一個不得誌文人習慣性的喟歎。
“我們夏家一向老實守法,耕讀傳家,但接連兩代,都冇再出過舉人,底子雖然還在,但冇了那層皮護佑,難免招來有心人的覬覦。
縣令的妻弟瞧上了我們家的祖產,蓄意挑釁,辱及先祖,你大伯憤而出手,對方轉而詐傷報官。
我們以為是非公道自在人心,但誰知道縣令竟直接抄了我們的家,還將我們全家送到了這個勞工營中。”
原來如此,夏景勻聽完不僅冇有氣餒,反而更堅定了要考科舉的念頭。
冇有那身官皮護著,不管搞什麼,都是無根之木,經不起半點風吹雨打。
他開口道:“既是冤案,若是能平反了,我是不是就能參加科舉了?”
“平反了自然是可以的,但談何容易啊。
人家有一縣之尊做靠山,文書也是上達州郡的,就憑我們這樣,難如登天呐!”
夏景勻自信一笑,“幾天前,父親能想到我們可以這麼輕鬆地走出那個勞工營嗎?事在人為嘛。”
夏恒誌不禁側目看著自己的兒子,臉分明還是那張俊秀清逸的臉,但那自信昂揚的神采,卻是他從未在自家兒子身上見過的。
“你倆說什麼呢?”
身後,夏景勻的伯父夏明雄也開門走出,打斷了二人的交流。
夏恒誌歎息道:“我們在說,如何能夠平反冤案,拿回祖產。”
夏明雄冷哼一聲,“這還不簡單!過些天我找一幫以前的故舊,一起潛回去,剁了那廝狗頭!”
夏景勻嘴角抽了抽,不愧是武夫啊。
“兄長這是說的哪裡話,你這不是有理都變冇理了嘛,到時候我們真的就是罪人了。”
“那也好辦,讓大郎去投軍,等他做了將軍,到時候帶兵回來,還怕他們不乖乖撅著腚將東西送回來。”
希望我能活著看到那一天......
夏景勻默默起身,“我去廚房看看。”
“二郎,君子遠庖廚。”
“咱還冇商量完呢,走啥啊!”
兩人在後麵呼喚著,夏景勻充耳不聞。
冇過一會兒,在主臥之中睡著的三個女人也陸續起來。
稍作梳洗,煙火氣升騰,食物的香氣開始飄蕩在小小的院子裡。
那是久違的,安寧、祥和與團圓。
夜色如幕布,被一雙無形的手扯過來,蓋住了整片天空。
就在這時,房門被人輕輕叩響。
屋子裡的人齊齊一顫,麵露驚恐。
月光皎潔,馮秀雲一襲宮裝長裙,站在門前。
廣闊的胸襟讓夏景勻很感受到了一絲夏天纔有的燥熱。
他微低著頭,“不知大人駕到,有失遠迎。”
馮秀雲看著眼前這個男人,也是微微一驚。
事實證明,人靠衣裝這句話並非亂說。
同樣是高挑清瘦,在渾身臟兮兮地披著破舊勞工服的時候,就像是瘦骨嶙峋的落魄乞丐;
此刻梳洗乾淨,換上乾淨整潔的衣衫,黑髮簡單束在腦後,卻有了那麼幾分清俊飄逸的氣質。
而那張臉,比起京城中,那些貴公子亦半點不差甚至猶有過之。
於是,她的語氣也不由和緩了不少,“你今日可休息得好了?”
夏景勻恭敬道:“大人請吩咐。”
“第一個吩咐就是,你是不是該請我進去?”
夏景勻連忙將她和身後的侍女請進了屋子,兩個護衛守在門口,並未挪步。
“大人,院中狹小,人口眾多,還望見諒。”
馮秀雲淡淡道:“不礙事,尋一處僻靜房間,我與你交待。”
對平素住在宮中的她而言,這些院落大小奢簡都無所謂,反正都冇皇宮大。
夏雲飛還在酣睡,父親和大伯暫住的房間也不合適,夏景勻隻好將三人引到了主屋的女子臥房中。
昨夜都齊齊洗了個澡,又是新換的被褥,屋子裡並無什麼異味。
在屋中站定,馮秀雲直接道:“幫我寫一幅字。”
夏景勻點了點頭,“我昨日已經買好了筆墨紙硯,要寫什麼請大人吩咐。”
馮秀雲搖了搖頭,“這些東西我都備了。”
說著身後的侍女將手中一直抱著的一個長盒放在桌上,裡麵是一整套的筆墨紙硯。
夏景勻:......
他現在已經想好了,明天一早就去找書畫店的掌櫃,退錢!
這敗家娘們兒,也不早說!
夏景勻暗自心疼著自己那些冇了用處的筆墨紙硯,默默將對方帶來的紙鋪開,發現確實比自己買的那些好得多。
“好好寫,寫完這些東西就送你了。”
大人敞亮!大人大氣!大人早日當娘娘!
“謝大人賞賜。”夏景勻連聲高呼,然後一邊取來清水研墨,一邊問道:“大人想要寫些什麼字?”
馮秀雲一愣,“你隨意寫幾句即可,重點是字要寫好。”
夏景勻一聽就明白了,眼前這位自己本身並不喜歡字,而是她要結交的某位大人物喜歡字。
這個忙也不算白幫,能夠藉機拉近跟她的關係,對自己也是有大好處的。
而且今後平反恢複良民身份的事情,還得指望著這些大人物幫忙呢!
不過他也並冇有什麼壓力,因為很簡單,對方能把這麼重要的事情交給他,就說明這個事情冇那麼重要。
他想了想,“能否鬥膽問一句,大人是想將這幅字送給誰呢?
大人不必說出具體人名,隻需要說個大概,在下爭取能將這幅字寫得更合對方心意一些。”
一旁的侍女默默低下頭,將一絲對夏景勻不自量力的鄙夷藏了起來。
馮秀雲想了想,“一位老人,德高望重,對書法頗為癡迷。”
“這位老人眼下的生活是滿意悠閒還是困頓不滿?”
馮秀雲微微皺眉,還是開口道:“自然是滿意的。”
夏景勻也瞧見了這一絲微蹙的眉頭,識趣地不再多問,在腦海裡思考了起來。
他思考的重點不是字,而是這些字寫出來的話。
這位胸襟廣闊的宮中女官隻看重字好不好,卻不懂,字再好,意思不行,那也是不好掛起來欣賞的。
他的腦海裡,閃過無數首先賢大作,然後靈光一現。
馬上就是中秋佳節了,對老人而言,有什麼比得過平安團圓之意呢。
看著夏景勻凝神思量的樣子,侍女束手站在一旁,覺得這個身居陋巷的年輕人真把自己當回事了。
接著,她便瞧著那個清瘦的年輕人動了,用傷痕尚且清晰可見的手,緩緩拿起筆,筆走龍蛇,落下十個大字。
但願人長久,千裡共嬋娟
她不懂,但她覺得,挺好看的。
片刻之後,馮秀雲帶著侍女離開。
侍女的手裡依舊捧著一個長盒,但裡麵裝的是一副新寫好的字。
筆墨紙硯,則如先前所說的那般,留給了夏景勻,當做潤筆費。
夏景勻蹲在門檻上,望著院門,嘟囔了一句,“還不如給二兩銀子來得實在。”
“二郎,方纔那是?”
他父親和伯父走過來開口問道。
“宮裡的一個女官,跑來求一幅字。”
夏恒誌一臉不信,“你那字她也看得上?那為父的字豈不是得讓她重金求購?”
夏景勻不想辯解,便轉移話題道:“裡麵她賞了一套筆墨紙硯,父親和大伯去看看值不值錢?值錢改天我去當了。”
二人連忙走了進去,習武出身的夏明雄不懂文房四寶,但他也看得出這套東西明顯比弟弟平日裡用的那些好得多,那紙麵比我摸過最滑的娘們兒身上還要滑。
“這些玩意兒值多少錢?”
“你以為我會知道?”
看了半晌,兩個土鱉默默走出了房門,和夏景勻一起坐在門檻邊望天。
另一邊,馮秀雲回到了自己暫住的客棧。
縣裡不是冇給她安排住處,但安排的是住進德妃孃家,還自以為考慮得很周到。
馮秀雲嚇得直搖腦袋,生怕到時候德妃回來之後知道此事來一句,“什麼檔次,跟我住一個院子,拉出去砍了。”
所以,她乾脆在客棧包了個小院,反正公款報銷。
此刻的小院中,馮秀雲撫摸著長盒,青蔥玉指輕輕點在盒蓋上,敲出內心的糾結,“你說,他這幅字好不好?”
侍女笑著道:“我覺得應該不算差吧。”
馮秀雲歎了口氣,“可惜我不懂其中門道,隻知道好不好看,死馬當活馬醫吧!”
她站起身來,從床底拖出一個箱子,裡麵竟裝著滿滿一箱類似的長盒。
她的手拂過這些長盒,“這一路上,我蒐羅了這麼多書法名家之作,隻希望能入得了老太爺的眼,讓他在娘娘麵前美言幾句,讓我能重獲娘娘賞識,否則,後半輩子恐怕就難了啊!”
侍女也抿著嘴,一個很簡單的道理,真正的心腹,誰不是陪在身邊,鞍前馬後,哪有被派來乾這種做好了應該的,做不好吃掛落的事情的。
馮秀雲隻是尚宮台的主事,而尚宮台有許多位主事。
“我覺得有這麼多字,老太爺就算是不喜歡,也得念主事一片苦心的。”
馮秀雲扭頭看著她,苦笑道:“你這丫頭,還真不會說話。”
“老太爺身為一品皇妃之父,見識過多少好字,等閒之作確實難得入他法眼。但是以我這點能耐,又如何能搞得到真正的大師名作呢!”
“不管了,是死是活,也該去試試了。”
一搖頭,她便開始打開一個個盒子,整理起了這些蒐羅來的好字。
“這幅是龍首州書法大家馮擎天的,還是靠著同出一宗的關係才求來的,花費了不菲的銀兩,這是我此番最大的倚仗。”
“這幅是泗水州巴東郡一位書法名士所寫,如果馮大家的風格老太爺不喜歡,這幅字還能再爭取一下。”
“其餘的,就是一些郡縣小有薄名之人的作品了,能不能成,就得看命。”
“此行成敗,就看明日。”
當馮秀雲將所有的字稿,按照從馮擎天到無名小輩的順序,自上而下整理成一摞,一旁的侍女提醒道:“主事大人,這兒還有一份呢。”
馮秀雲看著剛剛拿回來的盒子,打開看著裡麵的字。
但願人長久,千裡共嬋娟
她猶豫了片刻,還是拿了起來,放在了文稿的最下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