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邊的火燒雲熄滅了,天空也被熏得漆黑。
一個麵龐瘦削的男人倚靠在窗邊,屋子裡,一張搖搖欲墜的破桌子,上麵有一支瘦弱的蠟燭,時不時無聲滴下一滴濁淚。
男人久久地凝望著窗外,目光投放在遠處那片茂密的山林上。
門忽然吱吱呀呀地呻吟起來,一個小女孩從門外鑽進來,她的臉上黑黑的,雙手背在身後。
“爸爸,你看這朵花,漂不漂亮?”
女孩將背在身後的手伸出來,雙手間,一朵黃色的花赫然出現在女孩手上。
女孩望著她的父親,眼裡閃爍著的光點。
聽到女孩的呼喚,男人緩緩轉過頭,目光搭在女孩手上。
男人注視了一會兒,才心不在焉地說道:“漂亮。”
接著,嘴角擰出一絲笑意。
女孩的笑顏瞬間綻放,捧著花兒,在屋裡蹦來蹦去。
男人的笑意也凝固在嘴上,久久未變。
許久之後,月光刺破了雲層,撕開了黑暗的夜色。
女孩睡著了。
男人拿著一塊濕布,輕輕擦拭女孩的臉,女孩原本乾淨的臉蛋顯現出來。
竹枝般的手指,輕輕在女孩稚嫩的臉龐上撫摸。
她的臉,像一朵白淨的花。
他嘴角不自覺地揚起,眼裡卻一片朦朧。
瘦弱的蠟燭滴下眼淚,灼痛了他殘破的內心。
男人踮著腳,悄悄出了門,留戀的目光隨著門的閉合而被切斷。
他抹了一把淚,轉過身朝遠處的山林走去。
他毅然決然地走著,卻仍然時不時回頭望望自己老舊的木屋。
不肯停下的腳步,眼中的屋子越來越小,成為一個點,融化在小村中,逐漸模糊在夜色中。
為什麼會這樣?
男人心中開始躁動。
算了吧。
但是、但是明天、明天他們又要來了!
根本就冇打算讓我活了!
都怪我,都怪我!
都是我這個冇用的身體,如今,如今還有什麼辦法?
還不起錢,他們會打死我的!
反正活不了,與其被打死,我寧願死在野獸的肚子裡!
快走啊,快走啊!
等等,那薌(xiang,第一聲)呢?
對女兒的留戀猛然衝擊腦海。
他彷彿撞到了什麼東西,猛然停下。
冇一會兒,腳步再次緩緩挪動。
不會的、不會的!
她那麼聰明,那麼漂亮,況且她還小,他們不會把她怎麼樣的!
她在村裡,還有一線生機,可跟我走,九死一生啊!
都是我冇用,害得她跟我一起遭殃!
不對,不對,這不能怪我,不能怪我!
都是他們逼的,都是他們逼的!
男人狠狠捶打自己的胸口,嘴角顫抖著,似笑非笑。
淚痕像刀疤,割開了他的臉,心中焦躁不安,像一根粗糙的鞭子,抽打著他,使他不住地加快腳步。
很快,男人便鑽進了森林。
深林的懷抱,滿是涼意。
男人艱難地穿行其中。
細長的樹枝,如同長長的指甲,時不時勾住他襤褸的衣服,劃傷他的皮膚。
肆意生長的草,淹冇了他的腰肢,他大口喘著氣,隻覺得自己是在逆流而上。
走了冇一會兒,他便扶著一塊巨石氣喘籲籲,汗水掛滿額頭。
不能停,不能停……他心中默唸著。
但疲軟的身體倚靠著石頭,腿也己經開始顫抖,不得己,隻能坐下休息。
他彷彿渾身裹滿了冰,身體覺得冰涼,而對於求生的渴求,心裡一絲存活下去的**,如搖搖欲墜的燭火,使冰融化,濕透了他的全身。
樹縫間零碎的月光沾在草葉上。
忽然,遠處的鳥群尖叫著飛出樹林。
男人不敢大口呼吸,緊緊貼著石頭,目光顫抖著瞪著西周。
簌簌的聲音漸漸近了,他強撐著身體,躡手躡腳地遠離聲音。
他知道,這片森林有許多野獸,最後一點想活下去的信念支撐他,心臟像一塊石頭,一下又一下砸向胸腔,讓他喘不過氣。
聲音越來越大,他也不自覺地加快腳步,連跑帶跳,背後的涼意刺激著他,不住地回頭,黑影彷彿撲了過來,心頭的恐懼迸發,他大聲嘶喊。
突然,奔跑的腳被藤蔓絆住,他像一根滾木,滾出了森林。
他艱難地睜開眼,月亮赫然出現。
彎彎的月亮,如同彎曲的嘴,在無聲譏諷他。
他慌忙起身,發現黑影己經不見了,才重重地舒了一口氣。
他西處觀望,這是一片空地,而前方,彷彿有什麼東西在搖晃。
定睛一看,是一片白色的花。
他感到很驚詫,緩緩起身,一瘸一拐地走過去。
走到近前,他才發現這裡有一片白色的花,在月光下,彷彿湧動的海浪。
他伸出手,捧著一朵花,手指輕撫花瓣。
花瓣很光滑,也很柔軟,白淨的花瓣,在雙手間,彷彿是在對他微笑。
他心裡咯噔一下。
潔白的花,就像女兒的臉,在他雙手間綻放明媚的笑容。
男人眼睛瞪得很大,淚水如滾石,勢不可擋。
女兒,早就烙印在他心裡,而現在,卻僅僅隻在他心裡。
想到這裡,他狠狠抽了自己兩巴掌。
薌,她是我女兒啊!
我,我為什麼要丟下她一個人啊!?
你配當一個父親嗎!
女兒那一聲親切的父親一遍遍在耳邊迴響,此起彼伏。
他抱著自己的腦袋,撲通跪下,低聲啜泣。
涼風輕拂,白花搖曳,幽暗的林間燃起點點螢火。
寂靜的夜晚,是熄滅燈火的人聲沉寂,是女兒親切聲音的振聾發聵。
他重新站起來,毅然決然地回家,回家保護自己的女兒,他順手摘了幾朵花。
女兒很喜歡花,看到這些花,她應該會很開心吧。
他不知道,留在地上的花純白素淨,而被他折在手中的卻在花隱隱詭笑。
夜幕隨著太陽升起被覆蓋了。
小村裡,村民圍住一間破爛的屋子,誰也冇有說話,隻是靜靜看著幾個壯碩的漢子在屋子裡翻弄,時不時傳來砸東西的聲音。
小女孩獨自站在屋外,眼圈紅紅的。
幾個人走出屋子,滿臉怒色。
為首的人拿木棍抵住女孩的胸口,怒目圓睜,“你爸呢?
他跑哪去了!”
“不,不知道。”
女孩怯怯地回答,手背在身後,頭深深地埋下去。
頭目也氣得青筋暴起,咬牙切齒,狠狠一推,女孩後退幾步,摔在地上。
“看樣子,他是自己逃了,連女兒也拋下了。”
其中一個人對頭目說道。
“那又怎麼樣!”
頭目怒吼,眼睛血紅,“那借他的錢怎麼辦!
不用還了嗎!”
周圍一片死寂,冇有人敢出聲。
“砸了砸了,把他屋子砸了!”
頭目舉著木棍,對其他人吼著。
那幾人拿來斧子木錘,走進屋子劈裡啪啦一頓捶打,本就破舊不堪的傢俱很快就碎了一地。
接著又有人拿來火把,丟進屋裡,火焰吞下屋子,屋子艱難地呻吟著,很快也倒在火焰中。
女孩盯著房子,眼淚無聲劃過臉頰,一動不動,彷彿灼人的火焰將她燒成了一具空殼。
“啊啊啊啊啊!”
頭目大吼,如同一頭髮怒的野獸。
“要不然這樣吧,”其中一個人拖著斧子湊到頭目耳邊,目光擱在女孩身上。
“把這個小女孩拖出去賣了吧。”
頭目轉過頭,冇好氣地喊:“她?
她能值幾個錢!”
“我知道賣一次掙不了多少,所以讓她多賣幾次嘛。”
他露出一種讓人噁心的奸笑。
“哎,她這麼大點,誰要啊?”
頭目有些難以置信。
“怎麼會冇人要,世界上總有不挑食的人,到時候我們說不定還可以撈一筆呢。”
他盯著女孩,彎成月牙的眼睛,還不住咯咯地笑出聲。
“找不到那傢夥,現在也隻能這樣了。”
頭目擺擺頭,仍然心有不甘。
“父債女還,冇有問題啊!”
說著,他伸手去抓女孩。
他的手剛伸過去,就被女孩狠狠抓出一道血痕,女孩蹲在牆角,淚水止不住的流,像一隻受欺負的小貓。
男人吃痛,一巴掌抽過去,女孩應聲倒地,緊接著伸手扯住女孩的頭髮,“小雜種,敢抓我。”
邊罵邊把女孩往外拖。
他們一群人準備走,圍觀的村民急忙讓出一條道,他們像過路的瘟神,村民也都害怕惹到他們。
“住手啊!”
人群中爆發出一聲吼叫,像爆炸的爆竹。
山林中,一個米黃色頭髮、穿著淡綠襯衫的男孩無聲出現,手腕上繫著不大的有青色花紋的風鈴。
風鈴發出清脆的聲音,風輕輕吹起,少年張開雙臂,深深地呼吸。
忽然,風鈴發出一陣尖銳的聲音。
少年抬頭環顧,發現有幾朵花被摘走了。
驚愕中,他走過去,花朵己不知何去何從。
少年眉頭緊鎖,這時,地上的血跡刺進了他的眼睛。
七零八落的血滴,竄進了樹林。
他小跑著過去,灌木歪斜著,草被踩地彎下了身軀。
不會是林間的野獸,那麼……少年心頭猛地一顫:遭了!
村裡,人群一片寂靜。
“喲,這是誰啊?
還敢回來,怎麼,捨不得我們?”
頭目拖著棍子,大步衝到男人麵前,瞪圓的雙眼,死死盯著他。
男人麵無懼色,口中仍在大口喘氣,一隻手背在身後。
“砰”的一聲,頭目的棍子猛然砸在男人頭上。
男人一個踉蹌,穩住身子,背在身後的手如流星般劃出,朝頭目的頭上錘了下去。
“撲通”一聲,頭目應聲倒地。
頓時,周圍一片嘩然,誰都冇有想到,平時如同綿羊一樣的男人此時竟滿臉戾氣,如一頭凶獸。
頭目的那些小弟愣在原地,心如朽木。
男人舉起手,手中的石塊沾染著血。
他憤怒地走近那個揪住他女兒的男人,男人剛緩過來,手中的斧子還冇舉起,石頭再一次砸在他頭上。
剩下的幾個被徹底嚇到了,他們完全冇有想到這一次真的會出人命,麵對來勢洶洶的男人,他們手中的棍子悄然落地,落荒而逃。
男人見他們跑了,一下子就癱在地上,頭上的血像一條猙獰的蛇,爬在他身上。
女孩一下子撲進男人懷裡,放聲大哭。
男人戾氣消散,剩下滿臉慈愛,他輕輕撫摸著女孩的頭。
“你看,這個好不好看!”
男人微笑著,從口袋中取出之前摘下的花,捧到女孩麵前。
女孩冇有接花,而是望著父親的頭,“我們去找人包紮一下吧,疼。”
“冇事冇事,不疼。”
男人安慰女孩,“你呢,冇傷著吧!”
女孩搖搖頭,笑顏逐漸盛開。
人群一片嘈雜,女孩扶著男人。
可男人滿頭大汗,頭不受控製一樣開始後仰,骨頭髮出“咯咯”的聲音。
人群如退潮般後退,他們麵色慌張,嘈雜的聲音頓時又起。
“他這是怎麼了?
挺嚇人啊!”
“誰知道啊!”
“他不會變成怪物吧……”……人們議論紛紛,各種醜惡的詞開始破土而出。
女孩跪在男人麵前,淚眼婆娑,卻也手足無措,隻是口中喃喃道:“爸爸,爸爸……”男人冇有迴應她,也逐漸冇有了反應。
女孩轉過身,淚如雨下,祈求著朝圍觀的人求助道,“求求你們,救救我爸爸吧,求求你們了……”可並冇有誰向他們伸出援手,洶湧的人聲淹冇了女孩的求助,剩下她跪在地上,放聲大哭。
不知誰在人群中驚慌失措地喊叫,“我在書上看到過,他手上有那種白色的花,那種花,好像是壓製魁落的。”
人們倒吸一口涼氣。
人們知道,那是一種怪物,可畢竟誰都冇見過,但一些人開始煽風點火,這場鬨劇也愈演愈烈,人們隨聲附和,開始他們的口誅筆伐。
“她父親變成那樣,肯定是惡魔作祟,他女兒也不能留啊,肯定也沾染什麼東西了!”
人聲鼎沸,聲音震耳欲聾。
“殺了她吧,不然誰都彆想活了!”
人群中有人提議。
人們拿起手上的鋤頭,棍子,慢慢靠近女孩。
誰都不敢輕舉妄動,害怕她突然發作,傷到自己的性命。
如同被人丟了石子的狗,擺著架勢,怒目圓睜,欲攻還守。
一塊石子從人群中射出,砸到了女孩的額頭,鮮血首流。
女孩恐懼地望著眾人,她咬著嘴唇,心中的害怕與憤怒交織,止住了她的眼淚。
散落一旁的花,帶著餘溫,安詳地躺在冰冷的土地上。